【花憐】夢魘

哥哥——我們回到現實吧。

——《夢靨》



  又是一場惡夢,總是千篇一律。

  身處漆黑一片的場景,在黑得極致的盡頭會有隻銀蝶翩然飛來,尾巴散著點點銀粉,一隻兩隻三隻直至千百隻,只消一個眨眼就是滿目絢爛銀蝶飛舞,然後一抹頎長紅衣人影就獨自矗立在其中,再來一個眨眼,三郎會站在他的面前。

  綁著紅緣結的那隻手小心翼翼的描摹自己的眉眼,自眉頭、眼簾、鼻尖、唇瓣到下顎,滿滿的都是輕輕柔柔、似有若無的碰觸,再來三郎會傾身彎向自己,在耳邊輕語落吻,連綿不斷。

  耳語盡是纏綿悱惻的情話,從日常掛在嘴邊的到床笫情語一字不差的講到自己耳根發熱,面頰潮紅不已。

  身子會被摟進花城那極具安全感的懷抱裡,一點一點的兩具軀體相互貼合,嚴絲合縫,像是想將雙方揉和在一起,血骨相融。

  花城的情話總是天南地北,滿是創意,最後的最後,會停留在「殿下,信我。」結束。

  然後他會抬頭看向花城。

  第一次的夢境裡,他笑著看花城。

  第五次的夢境裡,他哭著看花城。

  第十次的夢境裡,他歇斯底里,不看花城。

  第二十次的夢境,他平靜無波,再也牽動不起任何情緒,只有滿滿的哀愁,面無表情看著花城。

  大半個月裡日日都是這個夢境。

  每一次,花城都像是與君吾大戰那時相同,因透支法力傾盡予他,而無力凝聚形體,逐漸透明,最終化作翩翩銀蝶,點點銀光,消散在謝憐手中,摸也摸不著,留也留不住。

  然後,最痛的是,關於花城的三回消散,都會再度上演一次。

  夢的最後,他的耳邊總是迴盪一句話——為你戰死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。

  他做錯什麼了嗎?需要如此夜夜折磨。

  到了後期,謝憐幾乎不敢閉上雙眼入眠,睡眠於他,是件可怕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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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花城按著扭動不已的謝憐,哀慟得難以自持。

  他知道謝憐這大半個月來的連日惡夢,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好使的法子消除謝憐心中的魘。

  於君吾大戰後的那次消散是真的嚇壞謝憐了。

  雖然在那之後的一年內,他還是那個做些與平時無差的事,幫著建立新仙京,與風信慕情交流,與裴茗靈文師青玄來往,在菩薺觀與千燈觀供奉自己,在鬼市溜達、逛逛極樂坊,做點祈願收點破爛,看上去依舊是平靜無波,船到橋頭自然沉的謝憐。

  但誰也不知道他心底發得慌。

  謝憐對他說過,起初的前半年,門扉有人敲響他有多期待無比,開了門他就有多失落。

門後不是紅衣的花城,謝憐便開心不起來。

  後半年的時光,他雖是心神已入定,想著縱然八百年、千年甚至萬年,他也會乖乖的等著,慢慢的等著,直到等到花城的歸來。一如花城等待他。

  謝憐沒對他說過夢境內容,但每每魘過被他喚醒後,他總是會迷糊的對花城喊著:「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!」

  花城一次又一次,誓約般對謝憐呢喃「我不會走」,一次又一次再把人哄入睡。

  但每個晚上這些事情總要再輪迴一次。

  這件事情的契機是什麼呢?

  好似是上回陪著謝憐去外地完成祈願,突如其來接到鬼市有不長眼的邪魔歪道來拆台,花城匆匆的對謝憐喊等我,沒等到謝憐的回應他就化成銀蝶消散在當下。

  事後謝憐回來扭扭捏捏、唯唯諾諾的對他表達了不滿,他只是一笑置之,當下將人哄了過去就沒事了,卻不承想這事件在謝憐心底落下一個魘,難以消除。

  且花城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發現,歸功於謝憐太會隱忍,以及起初的睡姿都太過安詳,除了老愛往花城懷裡鑽去外,沒有什麼過於不如常的表現。

  以至於花城知道這件事的當下,謝憐早已做了半個月多的惡夢。

  失職。好意思說自己要保護太子殿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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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花城手上的香爐成色黯淡,象鼻犀目牛尾虎足,還有點小缺角,是一隻貘。

 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,看來終得進到太子殿下的夢境裡,將來龍去脈給捋清、找到原因,才能讓他不再夜夜夢魘。

  花城將安神香放進貘樣的香爐裡焚燒,看著裊裊煙霧逐漸飄散在寢室裡,還是沒有點把握這是不是個好決定。

  若是謝憐醒來發現花城入侵他的夢境裡,會不會覺得隱私遭受侵犯?

  他側身躺臥,纖長一指抵著謝憐的額頭,「太子殿下,對不住了。」斂下心神,輕聲對著安睡的人道歉,深深呼吸一口,順著安魂香進到謝憐的夢境裡。

  睜眼。

  周遭盡是銀蝶翩翩,花城伸出食指,一隻小小的銀蝶就棲在他的手指上,觸角顫動,像是正與他說話。

  還在思考這是否有意義,一股涼風就霸道地吹來,吹掀他的衣領,吹散這片蝶海,僅是半個眨眼的時間,謝憐就出現在他的面前。

  不若平時雲淡風輕的愜意,此刻謝憐緊皺眉頭,似是不敢與他對視,顫顫的雙手緊緊揪他紅色衣襟,一滴淚水滾落頰邊,接著就是無止盡的落下。

  謝憐緊緊咬著嘴唇,那雙櫻色的唇瓣都因此泛白,哽咽的哭聲也死死的被他吞在嘴裡。

  看著面前心上人的吞聲淚目,花城著急想安慰,卻發覺自己紋絲不動無法自主控制身體。先是定定站在原地,隨後伸出手描摹謝憐的面容,傾耳絮語輕聲,他感受到他自己綿瓞不斷地對謝憐說情話,終末停在「信我」,而謝憐竟是在此哭出聲音。

  「不要不要不要了——我信你還不行嗎⋯⋯三郎、花城,不要再消失了⋯⋯」然而這般哭喊也無法阻止花城的身影漸漸化作銀光。

  即使消散在空中花城還是能看見。他看到太子殿下難過得難以自持,並癱軟了身子、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,嘴裡哽咽不已、斷斷續續,彎身一聽才清——「我不要你為我戰死⋯⋯我只要、只要你好好的⋯⋯我也不要再看到你在我面前消散了⋯⋯三郎⋯⋯」

  花城覺得心臟一緊,猛地弓縮起身子,卻在眼角餘光看見一隻紅得近似血的蝴蝶飛掠而過,進到他右眼的死角。想用目光捕捉蝶影,那影子卻始終躲在他的視線死角之中。

  場景變換,似乎又要回到謝憐的夢境初始,花城穩住心神想著要在這幾秒鐘的時間找到解決之道,他就在腰側摸到熟悉的物件——彎刀厄命。

  一念起動,厄命順著他的心神飛舞在花城周身,一個小小的撕裂聲傳來,以及空間飄過幾息似有若無的詛咒被燃燒的氣息,他知道困擾著謝憐的詛咒消除了,於是他張眼。

  依然是一片銀蝶翩翩,依然抬手棲蝶,那涼風依然吹襲,但花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。

  在謝憐出現在他面前的那瞬間,他就彎身將人拉入自己的懷抱裡,一雙手緊緊的環住謝憐清瘦的身軀,逐漸加大力道,他開口:「哥哥,我不走了,以後哪兒都跟著你,你可別趕跑我⋯⋯」

  懷裡的人有些不可置信,聲調半信半疑,似乎是還在思考這是夢的另一個橋段,還是這個夢真的打破了以往的規律,謝憐淚眼婆娑,顫聲道:「三⋯⋯三郎⋯⋯你、這裡⋯⋯是你嗎?」

  「是我,哥哥。」花城額頭碰觸謝憐的,「我來夢裡找你了,哥哥,你怎麼都不同我說這些夢境⋯⋯你在夢裡經歷多少次我的消散了?哥哥——我們回到現實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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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花城張開眼簾,面前是謝憐帶淚的睡顏,他收緊雙臂,將謝憐的身軀摟得更緊,讓距離靠得更近,能夠感受到彼此的氣息交融。

  他耐心等待。

  直到如扇長睫輕輕顫動,一雙朦朧搖曳的雙眸裡盡是他的面容,他又更靠近謝憐一點,幾乎是唇貼唇的距離,檀口輕啓:「早安,哥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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